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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勋初:触类旁通 深入发掘——如何做到读书得间(上)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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离线鱼翔浅底
 

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   发表于: 2018-04-16


周勋初:触类旁通 深入发掘——如何做到读书得间(上)


19998月,哈尔滨师范大学主办“全国古代文学、古典文献博士点新世纪学科研究发展研讨会”,散会之后,张锦池教授送我到飞机场时,利用这段时间交流培养学生的经验。张教授颇感苦恼,说是学生上课时提不出问题,讨论时不发言,常以冷场告终,他认为我已有一二十年培养博士生的经验,他们那里新批准招收博士生,因此希望听听我的意见。


其实我也常是遇到类似的困扰,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,但看他态度极为诚恳,也不能“王顾左右而言他”,因此接着就说:“你可以指定一两篇文章叫他们读,要求读出新意来,从中也可以发现他们有没有悟性,有没有思辨能力,然后对症下药,引导他们步步深入。”这话好像当时还得到了他的首肯。


其实我在教学生时,很少指定什么文章或著作让他们读。每一个人的教学方式,往往与他本人的成长过程有关,我在当研究生时,胡小石师就很少让我专门去读某一本书或某一篇文章。那时我就喜欢泛读,发现问题后再找老师请教,因此读的书,提的问题,常是五花八门,不像一个中文系学生的样子。后来我带研究生时,也常有类似情况。大家从余历雄在《师门问学录》的记录中不难发现这一特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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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看该作者 沙发   发表于: 2018-04-16
老师的主要责任是培养学生。泛读的目的不是放任自流,让学生自生自灭,由此可以偷懒,推卸应负的责任。身为老师,应该认识到肩上的担子很重,要发掘人才,培养人才,让他们茁壮成长,在学术上有所成就。

这里的首要任务是发现学生的才性。

有的学生眼界很高,往往目空一切。我们应该承认,历史上确有一批人狂得出奇,只要他拿得出东西,我们就得钦佩,可惜的是像李白这样的天才毕竟少见,有些人的狂态,只是不认识自己而已。他们常是说些大而无当的话,写些海阔天空的文章,日子长了,大家看透了,也就会不以为意,贬之为“志大才疏”,“眼高手低”。

这样的人,在过去崇尚“假”“大”“空”的年代,比较常见。目下学生升学困难,就业困难,棱角几乎磨光了,狂生数量大减。我倒觉得这也不正常。人处青春时期,应该有些自负的气概,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,这是一种自信。少年老成,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;甘作驯服工具,也不见得有多大出息。

有的学生很敏感,反应很快,听领导的讲话,别人的发言,可以马上有体会,接着可以说上一套,然而细察其内容,往往是一些急就章,内涵不深刻,只是起了一些回应的作用。这样的人,可能会博得领导的好感,他人的欢心,但长期浅尝辄止,自鸣得意,往往提不高层次,文章始终缺乏深度。

有的学生非常用功,读的书多,记的也多,这种学生也容易博得好评,只是学术水平的高下主要看创造力如何,这些学生往往是勤劳有馀,天分不足,最后被人贬为“书篓子”“两脚书橱”,这是很可惜的。不过这种学生可向备顾问的方向发展,利用本身优势,找些合适的题目来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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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看该作者 板凳   发表于: 2018-04-16
说来容易做来难,培养学生容易犯好高骛远、不切实际的毛病。真要培养学生成材,确也不易。什么事情都得具体分析。由于个人处境不同,先天后天的差异很大。有的学生起步较迟,如能给予合适指导,可以做到后发制人。须知全面发展的人毕竟少有。有的学生年纪大了,还未入门,做老师的就应看他是否属于偏才。如果确实具有某些长处,那就可以让他扬长避短,或者说是扬长补短,让他快速成长,在某一领域内占有一席之地;不能放任自流,让他们日益陷于困境,丧失自信与自尊。

我的一个女学生俞士玲,博士论文做的是西晋文学研究,其中有关陆机、陆云的部分,她先整理成了一本年谱,我把它推荐到古委会去,编入“中国典籍与文化研究丛书”。古委会请人初审时,有人提出异议,认为古委会出的书总要与古籍整理有些联系,《陆机陆云年谱》是否能与此搭上界?我就为之辩解,以为书中的考证文章就有四五十处之多,对二陆的历史与文献作了细致的辨析,这里就有文献方面的整理与研究方面的开拓,与丛书的宗旨正相切合。自从此书于2000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后,一直得到学界的好评。大家认为此书有新意,有开拓,解决了不少具体问题,对推进魏晋南北朝文学的研究有其贡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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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看该作者 地板   发表于: 2018-04-16
这书的最大特点,也就是作者读书得间。陆机、陆云传世的文字不多,千百年来人们翻来覆去地读,确是难以读出新意,俞士玲能从中发现大量问题,可以说明她具有研究者的素质,我之所以留她任教,也是着眼于此。

马来西亚籍的学生余历雄把三年听课笔记整理了出来,取名《师门问学录》,由凤凰出版社出版。读者阅读此书,就可发现他的勤奋,读的书多,提出的疑问也多。傅杰教授在《书林漫游录》中说:“其读书的勤勉,提问的到位,恐怕是不少本国的学生都要自愧弗如的。”如今他在马华学界已小露头角,即与前此如饥似渴的求学经历与善于发现问题有关。此书后在马来西亚与中国分别出了一种新版。

我不赞成目下培养博士生普遍采用大班上课的方式,希望能够汲取古时书院制下问答式的教学方式的长处。因此我培养的学生,任其自由发展,选择的题目,不一定是我所熟悉的内容,也不一定是我当下正在研究的课题。例如胡传志的博士论文《金代文学研究》,就是他在一次介绍读《中州集》的体会之后,发现内有新意,在这方面有开拓馀地,因而鼓励他,指导他,步步深入,才取得成绩的。目下胡传志在这一领域已经取得不俗的成绩,我又建议他再向上下世代继续开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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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看该作者 4楼  发表于: 2018-04-16
上述云云,说明每一块学术阵地上总有很多空间可以耕耘,可以发掘。只要方向对,又肯投入,都可取得可观的成绩。

除了“深入发掘”之外,我更注重“触类旁通”,认为这也是研究者必备的素质。如能奏效,更可取得出人意料的理想效益。

我在大学阶段,几位教师不太理会各个学科业已区划清楚的鸿沟,而是纵横驰骋,提出很多新鲜观点,深具启发意义,对我一辈子都有影响。

方光焘师讲文艺理论,不按教科书上的规定一板一眼地讲。有一次,他提到中国的建筑普遍重视整齐对称之美。像皇家的宫廷,官府的衙署,寺宇的院落,都是前堂后寝,左右包厢;就是一般的民宅,也是左右对称,没有乱搭配的式样。这是因为中国经历着漫长的封建社会,统治阶层要求上下有序,由是形成的社会心理,也就普遍追求整齐对称之美,给人的感觉,也就是稳定与和谐。这番分析,深入浅出,一直深印于脑海。后来我读汉赋,就是按照这一路子去理解的。《文选》中把汉代的京都大赋排列在前,也是这一社会共通心理在起支配作用。后来我写《论谢灵运山水文学的创作经验》,从分析《山居赋》入手,进而说明谢灵运在山水诗方面的成就,也是沿着这一路子推导下去的。葛晓音为《谢灵运研究丛书》中的《研究论集》遴选百年来的代表作品,就把我这篇文章选了进去。

我跟胡小石师学习楚辞,读了一些民俗学方面的著作,知道周边一些少数民族的丧葬习俗常有其自身的特点。南方地区有的少数民族实行剔骨葬,先把死者掩埋,隔些时候取出,将骨头上的残留物剔除,然后进行安葬,这与中原地带汉族的观念大异其趣。自古以来,汉族受儒家影响,首重孝道,所谓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孝之始也”。李白埋葬友人吴指南时,却行剔骨葬,把他前几年亲手埋下的尸骨重新捡出,剔去骨上的肉,移至其他地方安葬。这种做法,放到王维、杜甫等人身上,简直无法想象。当我读到《与安州裴长史书》中的这一段记载时,马上觉察到其中有问题,李白的思想与一般的汉族文人大有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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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看该作者 5楼  发表于: 2018-04-16
就在同一篇文章中,李白又提到“许相公家见招,妻以孙女”。我读杜甫的《哭王彭州抡》诗,中有句云:“北部初高选,东床早见招。”仇兆鳌《杜诗详注》引《杜臆》曰:“见招,是招王为婿。”许相公家招李白为婿,男方居住女家达十多年之久,也是一种奇特的现象。其时李白应是赘婿的身份。在父系社会中,尤其是在中国这种特别强调伦理的社会里,李白的处境想来未必佳妙,但他不以为意,言下还不无自得之意,这又说明他的文化背景颇与时人有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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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看该作者 6楼  发表于: 2018-04-16
李白家族迁居西突厥控制之下的地区达数代之久,到他五岁时才由父亲携回至四川定居。可以想见,这种家庭中的子女一定会受到突厥文化的某些影响。我一直喜欢阅读向达的《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》等书,对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有兴趣,知道突厥、铁勒等族婚配方面的一些情况。这些族群中的男人结婚之后,都会住到妻子家去,这与李白的情况不是一样的么?后来我读周一良《敦煌写本书仪中所见的唐代婚丧礼俗》等文,才知道唐人受西北一些游牧民族的影响,婚姻观念有了一些改变,这更增加了我提出李白受突厥文化影响这一论点的信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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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看该作者 7楼  发表于: 2018-04-16
我读李白的《登峨嵋山》诗,末尾有句云:“傥逢骑羊子,携手凌白日。”骑羊子是谁?传为刘向所撰的《列仙传》中说:“葛由者,羌人也。周成王时,好刻木羊卖之。一旦骑羊而入西蜀,蜀中王侯贵人追之,上绥山,在峨嵋山西南,高无极也。随之者不复还,皆得仙道。”两相对照,可知李白曾受羌族文化的影响。后来他到浙江金华去游赏,表示对皇初平与赤松子的仰慕,内中都有其脉络可循。这也是我在论证李白的多元文化背景中的一个重要方面,即羌族文化的影响。
离线鱼翔浅底

只看该作者 8楼  发表于: 2018-04-16
这些方面的开拓,应当可以叫作“触类旁通”吧。我写这些文章时,浮想联翩,心情极为舒畅。所谓“为文当发前人之所未发”,上述云云,或许可以说是取得了这种效果。

因此,我对早年研究《九歌》的一段经历甚为留恋。小石师循循善诱,叫我关注神话、传说、民族、宗教等其他相关学科,这对我日后的发展大有帮助。因此,我一直以感激的心情怀念当年帮助和指导过我的一些老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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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看该作者 9楼  发表于: 2018-04-16
如果说,“深入发掘”的着力之点大都放在原有的知识系统之内,如作者本人文字的前后互勘,相关文献的比较异同,历史记载的出入违舛等;“触类旁通”的着力之点往往体现在不同学科之间的渗透与相互激发。那是否可以进一步说,“深入发掘”凭仗的主要是功力,“触类旁通”时凭仗的主要是颖悟。比较起来,后者似乎更能予人以豁然开朗的感觉。当然,这样的区分也只是相对而言,“深入发掘”时也需要颖悟,“触类旁通”时也要先培植功力。一位优秀的古典文学研究者应该具备两方面的才能。

因此我认为,教师应该竭尽所能,引导学生向这些方向发展。

俗话说得好:“师傅领进门,修行靠自身。”人在入门时认准这扇门很重要,进门后则仍需不断努力开拓。

人生一世,身处大千世界,不光是人与人之间在交往,各种各样的因素都对人的生存发生影响。我们的研究工作,往往是在切断研究对象与外界的种种复杂关系,只把他放在我们所熟悉的范围内加以剖析。随着学科分类的日趋细密,研究文学的人常是把研究对象放在今日视为文学的环境内加以考察,外界的历史背景、哲学思潮、宗教影响等等,都被忽略,甚至可说置若罔闻,因此在这些研究者的笔下,研究对象的整体面貌实际上无从体现。描写的内容,细部刻画或者可称细致,但总览全局,却又是残缺的,偏颇的,有的甚至陷于瞎子摸象。因此我认为,研究古典文学的人也应该尽可能地扩大知识面,运用多种知识,分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对象,深入加以分析,得出的结论也就会比别人更深刻,更接近研究对象的真相。

(编者按:本文为周勋初先生治学经验谈系列之九,选自周勋初先生《艰辛与欢乐相随:周勋初治学经验谈》(凤凰出版社,2016年)。原文较长,将分为上下两篇推送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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